作者:樊 星
编者的话:37年前,一位战士参军来到西藏亚东,在海拔4000多米的雪域高原站岗、煮饭、当卫生员。37年后,这位战士已经成长为中国工程院院士,第四军医大学校长,世界消化病学会主席。他就是樊代明。不久前,他受西藏医学会邀请赴藏讲学,顺便利用两天假期带着女儿樊星(第二军医大学的外科博士研究生)回到阔别34年的老部队驻地亚东“探亲”。樊星的这些文字,记录了她的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想,读来让人感触良多。
8月11日下午3点30分,再有半小时就到拉萨了。身边的老爸一直默然不语,心情定是跌宕起伏吧,此程的目的是回他当兵三年的亚东老部队,他这一别已是34年……
人说西藏是眼睛的天堂,身体的地狱,身处其中我才真正明白了这话的真意。眼前豁然出现的清澈幽蓝的海子是你想飞奔过去的动力,深吸纯粹的清风好像在洗肺,海拔5000米以上居然有这样的海湖,那水、那色、那草、那鸟是别样的,我再度领略了这世界外还真有另一个世界。
不能“贪恋美色”,从拉萨转车再到亚东,我们还要赶600多公里。8月12日一早,我们不顾折腾了一夜的高原反应,急急启程了。
要去亚东必须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高山,公路尚平整,但车子有些“高原反应”,总是提不起速度,在杳无人烟的山间蹒跚前进。
翻过与珠峰绵延的山峰,驱车直下,似觉氧气慢慢多了起来,然后是看不厌的藏式“别墅”,看不厌的牛羊成群,看不厌的红扑扑的脸庞,看不厌的牛粪垒就的围墙,看不厌的青山绿水,看不厌的喇嘛寺庙,满眼都是黄的、蓝的、红的、绿的,我不舍眨眼,相机不可停歇。
当天下午2点30分进入亚东,风景独好。这边海拔较拉萨稍低,植被茂密,松林下的草地点缀着各色野花,河水也变得湍急起来。一路的河水都回归祖国,唯有亚东河流向了国外,去作贡献与交流。爸爸说:“这是老房子!”“我在这儿站过岗!”“老卫生队就在那个山腰!”“这棵树长这么大了?!”爸爸的记忆很清晰,将34年前的亚东拉到了我的面前,让我看得好真切。
缓缓驶进驻地,已不是当年18军的157团了,新的番号是由157团合组的边防某团,领导也数不清换了多少任,破房子拆的拆改的改,新营区现代化了许多。可爸爸显然只对老山、老水、老房、老人的感情笃深,还是口口声声念着“157”的过去。等不及喝口热水,爸爸急着再向海拔4300多米的中印边境乃堆拉哨所进发。天气越来越不好,汽车绕山盘旋而上,一路雾障,能见度顶多100米。我们小心翼翼地在云中穿梭,到达边境哨所时,温度从二十几度急降到几度。大雨突至,我冒雨冲进营房取暖,牙齿不听话地打架。对方哨所只距不到50米,看着窗外站得笔直的哨兵,心里直骂自己不争气,都是当兵的,差距怎么这么大呢?!
我一步一喘费力地爬上观察哨,56岁的爸爸却一路快步在前。我还没有缓过劲儿来,爸爸就兴奋地指着一个黑乎乎的石洞说:“看,看,这就是当年的营房,这就是我们当年睡觉的地方,我当卫生员后来此巡诊还在这个洞住过一夜呢!”
不会吧!这地方也能睡人?地上难找一块无洼之处,石壁透风,听团里的人说,冬天温度低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,寒风彻骨,怎么熬得住啊!当年的一副洞联依稀可辨,让人触目惊心:“夏住水帘洞,冬卧水晶宫”。不难想象当年的艰苦,爸爸说所有的战友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,每月几元津贴费没人买得起手表,换岗靠数洞壁滴水而行。爸爸说这个哨所还算稍好的,还有更偏僻海拔更高更艰苦的哨所。我也是一个军人,向脸冻得红彤彤、比我小几岁的战士敬军礼、握手道别时,我突然明白了,为什么总说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,其实这是说给他们这些高原战士的,我自愧不配。
下午快五点的时候,在团长张明生指引下我们找到了当年爸爸所在的卫生队旧址。爸爸趴在一扇扇破旧的窗框外往里张望,似乎在和他当年看护过的伤员交流,活了的,还有死去的……爸爸久久不想离开,从他的泪眼中可推知他的心魂已穿过门缝,萦绕在这座旧房子的往昔岁月中。
临离开时幸运地碰见一名老乡,这个当年的小姑娘曲珍隐约记起了爸爸,岁月在她的脸庞刻上了那么多皱纹,可这些改变丝毫没有阻隔年轻时的那份友情,家长里短地相互问候。小战士当了将军,小姑娘当了奶奶,其实都是一种进步。曲珍的出现引来一群人,话也多了,那个战士们尊敬的老村长已步履蹒跚,那个美丽的少女“八千”早已病逝,那个淘气的央宗当了老板,那个和蔼的老卫生队长前不久千里迢迢回来探望过……
车开过老157团营地,爸爸驻足不前。想想当年一个十几岁的小兵在这里养猪、做饭、当卫生员,看到当年的猪圈、灶台、病房已不复存在,他心里一定是百感交集。这个院落已交地方管理,我们进不去。爸爸抱来一块石头,踮起脚尖远远地在围墙外眺望里面的老房子。突然,老爸回过身来,对旧门旁的一棵枯树动了感情:当年19岁的他背着钢枪就在这棵树旁站岗,烈日下茂密的树叶给他送过阵阵凉风;深夜里漫天漆黑,他和大树一起数着星星;电闪雷鸣,有大树挺立似乎在安慰他,小樊,别怕,有我!可现在大树老了,树冠多数已是枯枝,连叶子也没有了。爸爸百感交集,紧紧地抱住了那棵树,好像要融进树的驱体里,用自己的血液去滋润那已经枯萎的树枝树干。陪人催行,老爸举步维艰,枯树依然不言也不语。
晚饭后的亚东不像内地,天早早就黑了,我们换上便装到老街上走走。老街是全亚东县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,其实当年加起来就是不足300平方米的几个杂货商店。那时爸爸他们一个班一周只能派一个战士上街,去为大家买牙膏、牙刷等日用品,而且要在一小时内返回。那时爸爸很难摊上这个美差。因为营业员多是藏族人,汉话不大会,所以每次以藏族战士上街为多。上街、下街还是老布局,河岸两侧正在盖新房子,老民房拆得差不多了。爸爸执意要找以前的岗棚,运气不错居然找到了。棚子低矮,放了些土豆,孤独地矗立在偏僻的小巷里等着爸爸回来。爸爸的兴奋劲儿感染了我,他模仿当年的姿势站好,身板笔直,孩子气地笑着,我帮他按动快门,留下了这难忘的一瞬。
8月13日早晨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去看现在的卫生队。地方是偏僻,可卫生队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药房、门诊、病房、放射科、口腔科、手术室都有。军医和卫生员是复合型人才,接诊、注射、配药、手术、麻醉,听说最近他们还成功完成难产接生,成了整个亚东最好的医疗单位,叫我这个只能“单练”的军医很是佩服!
护士值班室有个很清秀的小战士,是当班卫生员。爸爸见到他动了感情,嘘寒问暖十几分钟一直紧握着他的手。我想当年的爸爸也就是这个样子吧——戴着白帽子,穿件旧旧的白大褂,眼睛透着灵气,紧张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。爸爸说:“小伙子,你比我强,我当年在这里见到的最大的官是副营长!”
一一诊查过正在休养的全部伤病员,我们驱车驶向烈士陵园。烈士陵园在蜿蜒小路的尽头。纪念碑是爸爸离开很久后新修的,陵园也扩大了,当时只有40多个坟茔,现在少说也有400多了。深深三鞠躬,爸爸几乎成了跪姿,然后他庄严地打开酒瓶,给长眠于此的老战友们敬上三杯好酒,点上好烟。我将一路行来摘得的野花摆在石碑下,再深深三鞠躬。我挽着爸爸,他一句话都不说,我发现他的双腿在发抖。“叔叔、阿姨们,让我替爸爸说句话吧,你们不会被遗忘,来到亚东,看见亚东,我才更体会到你们的伟大。知道吗,你们深爱的祖国现在多么强大、多么美好!亚东现在天天能吃上新鲜蔬菜了!亚东现在医疗条件好了!亚东路通到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了!亚东不再内忧外患了!你们,好好安歇吧!”
爸爸穿过一垄又一垄草丛,抚擦一块又一块碑,在极力寻找当卫生员时未能救活的两个战友。坟头都差不多,坟前用木牌写的烈士名字已辨认不清,多数连木牌都没有了。最后他走到一座最小的坟堆旁,俯下身去,擦去墓碑上的尘土:“就是他了!”其实认识的和不认识的,先走的和后去的,都是为了这个亚东,都一样伟大,还去分什么远近亲疏呢?
爸爸一步三回头,我们离开了陵园。一回头,老战友再见!二回头,老战友何时再见?!三回头,老战友难再见!56岁的爸爸明白,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亚东了,年纪不饶人啊……
临走前,爸爸为亚东驻军讲了一课。数百军人端坐,礼堂掌声雷动,题目是:“我是亚东兵”。从儿时起不知听他说过多少次亚东的故事,这次陪他来才真正领悟到其中的真情真意、大情大意。
自然规律不可抗拒,这天这地总是在变的,总是要变的。爸爸像我现在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我,我像爸爸现在这么大的时候不知还有没有爸爸。但自从爸爸去了亚东,那里的一切就跟我们全家有了血缘,我们骨子里就有了亚东的灵髓。我许诺,将来我将带着我的孩子,还去亚东,去追根寻源,去顶礼膜拜,去为他的姥爷还愿,去绵延樊家的香火,因为我们一代又一代都成了亚东兵。 |